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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历史的禁区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在我印象中,与云南边境毗邻的“金三角”是个笼罩着神秘面纱和凶险莫测的禁区。从地图上看,那片地域很广大,与云南省面积差不多,山峦重叠,覆盖着茂密而古老的亚热带原始森林,全球毒品一多半都从那里被种植和制造出来,然后源源不断地走私到世界各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后的毒品通道,受害者呈几何级数上升,反毒呼声日高。我当年插队的边疆国营农场,有朋友从那边回来告诉我,年轻人有一半进了戒毒所,我所在生产队是“重灾区”,吸毒率高达百分之七十。
  如此触目惊心,如此毒祸泛滥,一个魔鬼的幽灵悄悄在中国大地上游荡。我想起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如此下去,这次不用帝国主义列强开着坚船利炮,我们千辛万苦筑起的血肉长城就将在毒雾中自行崩溃瓦解。
  我对国境那面的另一种记忆是,那里仿佛是片波涛汹涌的深海,深不测底,掩盖着水下的激流、旋涡和种种可怕灾难,就像举世闻名的魔鬼“百慕大”一样。国民党残军在那边大肆活动反攻大陆,缅共竖起旗帜打游击战,大毒枭坤沙、罗星汉的贩毒马帮在林间小道上出没,土著部落至今仍盛行砍人头祭谷的野蛮风俗,还有各种土司、头人、山兵、缅兵、土匪、强盗,总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让人想起来后背就直冒寒气。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在知青时代曾经有过短暂的流浪经历,在国境那面的山区和丛林中辗转数月,而当年许多同我一样幼稚冲动的知青越境而去,跨越神圣国界,从此一去不返。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知青(其中许多人不满十八岁)出走的动机大都很简单,或出于某种狂热偏激的感情,比方捍卫理想,支援世界革命,对上山下乡不满;或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比方和领导吵架赌气,受到不公正待遇,因为失恋,爱情受挫,想念家乡父母;甚至仅仅因为满足好奇心,想看一看外国是什么模样,于是他们偷偷溜出连队,跨过界河,走向茫茫无垠的天际。总之许多人的命运从此失去踪迹,就像流星短暂地划过天空,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神秘的金三角黑洞里。
  我还记得当时农场发生的轰动一时的“白毛女失踪案”。
  失踪者是一位女知青,有点相当于今天的舞台明星,她在农场宣传队饰演革命舞剧中的女主角白毛女。她是与我们距离最近的青春偶像。我还知道许多男知青都在暗中嫉妒那个扮演白毛女恋人大春的男知青,但是有一天忽然传来消息,白毛女夜出未归,明星失踪了,我们的偶像突然不见了。
  这个消息顿时轰动农场,人们枯燥的心情都像泡沫一样翻腾起来,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一些花样翻新的小道消息到处流传,我们在田间地头交流这些令人刺激的小道消息就像举行新闻发布会。后来上级传达正式文件,公布事实如下:某日晚该女知青(白毛女)参加完学习上床睡觉,大约半夜两点左右(一说四点),同寝室女知青听见她下床,穿上衣服出门去了。人们以为她上厕所,所以继续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才发现女知青一夜未归,于是意识到问题严重,赶快分头寻找。当时农场还称建设兵团,实行军管,团领导很着急,派出更多人往团部附近山林搜寻,后来又组织更大规模的搜山,范围也从团部扩大到全团。凡是有人迹的地方都找过了,山沟坡坎,树林山洞,悬崖峭壁,连团部附近一座小水库也放干水,惟恐白毛女沉在水底。总之方圆几十里都被拉网一样折腾过来,还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谜,团部成立专案组,抽调有破案经验的公安人员参加,上级指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坏人抓出来。至于谁是坏人,是女知青还是躲在暗处的黑手,上级没有说,大家心里也就没有底。过了一年,农场撤消军管,现役军人撤走,案件也就搁置起来,成为一宗无头悬案。
  后来有消息透露说,女知青跑到外国去了,国境对面是金三角,那里形势复杂,是反动派的老巢,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过去和过去干什么。证据是从她床上找到一本小学地理课本,从上面能看出一条隐蔽的外逃路线。
  天苍苍,地茫茫,
  那些越境而出的知青朋友,我的同龄人,他们的命运依然缈无踪迹,不知所往,不知所终,就像一个永久的问号,沉甸甸地挤压在我们共同的青春墓碑上。偶尔中秋月明,或者夜半时分,我会突然被一阵来自历史深处的熟悉潮水惊醒,往事历历,像老电影一样布满时间的伤痕,青春如残灯,照着那些铭心刻骨又残缺不全的人生画册。我听见一个声音像风一样在岁月的旷野深处大声呼号——
  我的知青,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青春偶像白毛女,你们好吗?
  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2
  1998年夏,我参加由湖北省某杂志社组织的一次文学笔会。
  这是世纪末一个令人生厌的夏天,天气反复无常,冰山消融,雪线上升,“厄尔尼诺”的怪影到处游荡。干旱与酷暑折磨着北方平原大地,洪涝和水灾却又像传说中脾气暴躁的坏孩子,把南方的秀美田园变成浊浪滔天的水乡泽国。 在这个灾害警报频传的炎夏,我同一群国内作家经由香港、台北前往曼谷开笔会。如今开笔会只是一种名义,其实就是旅游、约稿和拉拢关系的另一种方式,你对杂志做了贡献,杂志社请你旅游,有投桃报李的意思,也就是感情投资。我们一行十数人,来自全国各地,专业与业余作家都有,名气粗壮者如江苏周梅森,他的小说《人间正道》、《天下财富》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正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湖北作家邓一光,山东作家李贯通,他们都有相当不俗的作品在国内获奖。另有几位极具潜力的年轻作家,把这次笔会当作开阔胸襟放眼世界的大好机会,相信他们受到鼓舞之后将会更加奋力写作。
  坐落在亚洲南部中南半岛上的泰国首都曼谷是座美丽的旅游城市,这个南亚佛教国家之所以成为世界旅游业的一面旗帜,名声遐迩,每年吸引数以千万计来自全球的观光客,除了优美的自然风光,周到成熟的旅游设施和服务,别具一格的人文因素外,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一道著名风景。
  这道风景大餐在所有游客心中升起一面欲望的旗帜,引发许多迫切而强烈的向往之情,人人渴望一睹为快。
  风景的名字就叫“人妖”。
  第一天看人妖表演安排在一艘名为“湄南皇宫号”的游船上,时间夜晚八点。登船之前,我们远远看见许多艳丽的女孩子聚集在灯光明亮的码头上揽客。我看她们个个年轻,浓妆艳抹,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束得细细的,粉面桃腮,美目巧盼,
  如果不是导游事先打了招呼,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漂亮女孩竟是人妖。所谓人妖,就是变性人,男人变女人。我想如果女人变男人,可能就没有什么稀罕。导游卢先生是泰国华人,他教给我们一个诀窍,说分辨真假人妖关键看他的喉结和臀部,人妖有喉结,臀部窄小,而真女人没有喉结,臀部丰饶,其余部分一概真伪莫辨。我们豁然开朗,个个直瞪瞪地盯着别人喉咙和臀部看,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只是有人偶尔看差眼,把不大标准的真女人当成人妖。游船开动,人妖载歌载舞拉开表演序幕。我看台下几乎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旅游团体,说着南腔北调的各种普通话,如果不是窗外景色有异,你决不会怀疑置身中国某地。人妖蹦蹦跳跳,唱几支泰国歌,又舞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赢得观众喝彩。接下来表演就开始变味,露出色情的真面目来。灯光半明半暗,人妖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竞相上台表演脱衣服,一个赛一个脱,并做出种种猥亵的下流动作挑逗观众,有的甚至跳下观众席作性交状,吓得没有见过世面的观众纷纷逃避惟恐不及。
  突然大厅一角出现骚动,惹得许多人向那面驻足张望,原来是山东作家李贯通发作起来,执意要将一只啤酒瓶扔上台去。李贯通个子高大,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是个有血性的北方汉子。他上船后大约喝下不少啤酒,硬要挣脱周梅森邓一光的阻拦,大声嚷嚷要是我女儿,我就……杀了她!……杀……杀!情绪激动,痛心疾首,说罢竟抱头痛哭。我相信是人妖的色情表演直接损害了这位中国男性和父亲的自尊心,一米八十的山东大汉,竟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爱自己女儿,就能容忍并且观赏别人女儿堕落而无动于衷么?听说周梅森和邓一光也当场落泪,后来部分中国作家以中途退场来捍卫人格尊严和表示抗议。当然人妖并不在乎别人抗议,他(她)们继续将更加不堪的色情内容一直延续到深夜。 这天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不完全因为泰国人妖出卖色相,而是为了我们朋友李贯通受到的心灵伤害。此后一些场合,部分作家都以提前退场来坚持自己的道德立场。我因为自己是付费观众,觉得不看完有点便宜了泰国资本家,加之内心确实很受诱惑,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要承认自己意志薄弱是件难为情的事情,显出自己不大高尚和有堕落倾向,问题是我没法战胜自己,因为我确实没有及时响应李贯通周梅森的行动一道退场,所以我没法美化自己,以免将来被人揭穿难堪。我发现自己很可能是个经不起考验和意志不坚定的人。
  3
  离开曼谷,我们又乘车前往风景名胜帕塔亚(PATTAYA)旅游。帕塔亚原是个荒凉海滩,距曼谷数小时车程,由于二战后美军在这里建起庞大军事基地,泰国人纷纷到这里赚钱,为财大气粗的美国大兵提供服务,后来帕塔亚就变成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烈日炎炎,骄阳似火,道路两旁的草木都垂头丧气。“奔驰”大巴内开着空调,立体音响播放着流行音乐,对于连日辛劳的旅客来说,旅途总是显得格外枯燥和漫长。导游卢先生实在是个负责任的人,他有三十几岁年纪,积累了十几年导游工作经验。我认为导游工作就是不停地找话说,以避免旅客迷失在倦怠和瞌睡的浑浊河流中。当时车厢内弥散着一种懈惰、困倦、自行其是和昏昏欲睡的懒散气氛,有人居然很响亮地打起鼾声,我看见卢先生脸上的表情有如悲壮的乐队指挥,在整支乐队将要失控之际仍然坚守岗位。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散漫和无政府的状态下偶然提到金三角的。
  卢先生说,金三角已经部分开放,总部在美斯乐的人数众多的九十三师(泰国人对前国民党残军的统称)已经交枪,大毒枭坤沙也向政府投降,而他本人曾于年前亲往金三角参观,云云。
  其实卢先生的絮叨也就持续了几分钟。在汽车低沉轰鸣和旅客毫无反应的疲惫瞌睡的流水中,这些被动词连缀的名词和句子像一阵逶迤的轻风,从快要凝固的池塘表面悄悄掠过,很快就被抛到车轮下面去了。我身边的诸多旅伴,他们清醒的时候个个目光如炬,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对世事人生洞悉入微,但是此刻亚热带酷烈气候和马拉松般的长途旅行已经使得他们个个身心倦怠麻木不仁,没有人重视卢先生的热情演讲,或者说人们习惯了导游的职业废话而无动于衷。
  当时我也昏昏欲睡,我舒展开四肢,把腿尽量放舒服,头靠在头枕上,然后让疲倦和睡眠的柔软触角像章鱼一样从四面八方捉住我。不能想象,如果当时我睡着了或者错过与导游对话,我会不会同后来这段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擦肩而过?
  卢先生提到“金三角”这个名词之后大约几秒钟,我蓦然一惊,
  又好比一个炸雷,把即将合拢的瞌睡大网炸开一个洞,我迷迷糊糊的大脑随即清醒过来。突然一声尖利的汽车急刹,我的身体从座位上重重地弹起,像排球运动员一次鱼跃救球,然后又跌回原处。当汽车恢复行驶,我却感受到一种被突如其来的震撼包围;血管喷张,心动加速,头重脚轻,大脑缺氧,我紧紧抓住扶手,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来。
  这当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精神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创,我一时竟然难以分辨这股强力来自何方,历史还是现实,时间还是空间?我心跳如鼓,大脑里响起了咚咚的回应。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个令人生畏的魔鬼金三角均与我的平静生活无关,它遥远得如同月球。
  问题在于,公元1998年的一天,我竟然被那个简单的单词就轻易地击中了,我的世界开始崩溃,我受到的震撼如此之大,也许只有一件事物可以比拟,那就是彗星撞击地球。
  一刹那喧嚣退远,四周安静下来。我周身发热,呼吸急促,像喝醉酒一样不能控制自己。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导游卢先生走去,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钻出来:“喂,金三角?……”
  4
  这是世纪末炎夏如火的一天,室内气温摄氏三十六度,一次平常的跨国笔会,一个不可思议的偶然话题,或者说一个微弱的生物信息,一只不可逃避的上帝之手,居然将我,一个中国作家的命运同千里之外的神秘地域,那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毒品王国——“金三角”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我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在这辆从曼谷开往帕塔亚的巴士上,命运引导我走向一条前所未有的写作之路,去接近并同一个威胁我们人类生存的命运危机对话。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我想这大约可以算作一种召唤。许久以后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导游卢先生,如果他没有说出那段关于金三角的不经意的废话,我会不可抗拒地踏上神秘的金三角之旅吗?问题是全世界都同我一样关心毒品问题,人人都对金三角感兴趣,为什么单单我被击中了,轰隆一声就掉下去?我想这大约就是宿命,是你命运中的必然。那一天卢先生的话就是万能的上帝之手,它轻轻敲击并唤醒我沉睡灵感的蛋壳,突然蛋壳裂开一道缝,炫目的阳光直直地射下来,蜷缩的灵感苏醒了。
  知青年代,我曾短暂地进入缅北山区流浪,那时候我幼稚的大脑混沌一片,即使与命运之神擦肩而过也浑然不觉。
  但是这次不同。卢先生的话之所以石破天惊,是因为他让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一个世界性重大题材已经进入我的视野,与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中国人迎面相撞。金三角,曼谷向北一千公里,抵达清莱府,然后上山,进入赫赫有名的美斯乐。美斯乐,国民党残军总部,满星叠,世界贩毒大王坤沙的老巢。还有莱林、大其力、江口、孟萨,世界毒品王国的秘密尽在其中。我顿觉天门洞开,头晕目眩。从前我关注金三角,仅只出于好奇和职业本能,我从来没有把金三角与自己的创作联系在一起,现在不同了,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金三角就在面前,我伸手可及,它是属于我的!
  对一个作家,一个以关注人类苦难为使命的中国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发现这个秘密更幸运的事情呢?金三角像座金光闪闪的魔鬼宫殿在远处诱惑我,就像传说中的财富诱惑贪婪的寻宝人,沐浴的仙女诱惑情欲难耐的青年猎人。
  我相信上帝已经选择了我!
  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在滇西松山也有过类似石破天惊的感受,那次是一位老石工用凿子敲开我命运的蛋壳,我从此走进历史,才有后来一发不可收的《大国之魂》、《落日》等系列抗战作品。
  这次当我歪歪斜斜地走向车厢尽头,走向几步之遥的导游卢先生,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枚已经点火的火箭,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彼岸,心中充满悲壮感。
  幸好卢先生对于我废话连篇的询问表现出良好的职业修养。他耐心回答我的问题,为我画出通往金三角的交通路线图,甚至热心地建议与哪家旅行社联系,等等。但是当他明白我的意图是要独自离队前往金三角时,立刻断然表示反对。
  “你不可能达到目的!”他说道,并把一瓶矿泉水喝得吧唧吧唧响。
  我问:“为什么?”
  他回答:“不为什么。你知道山里人进城的故事吗?他们常常在透明的玻璃墙上碰得头破血流,就这么回事。”
  我很佩服华人卢先生,他实在很有文学天赋,可惜错当导游。我这个大陆人从小被灌输事在人为的道理,所以我当即做出一个令全车人吃惊的决定:“我要下车——回曼谷,到金三角去!”
  笔会组织者也就是某杂志负责人断然拒绝我的无理要求,这是一次集体活动,不是个人旅游,他们要对我在国外的一切行为包括生命安全负责任。导游卢先生再次加入反对者行列,他列举的种种理由如同拉断电闸,令我眼前一黑。他龇着黄牙嘿嘿地说:“邓先生,你在泰国的签证还剩下不到一周时间,金三角远在千里之外,你这点时间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你还认识谁吗?你懂泰语缅语掸邦语当地话吗?你去向谁采访呢?谁又会贸然接待你这个不明身份的外国人呢?金三角地域辽阔,有半个泰国大,有几十种少数民族,你总不能到处瞎撞吧?并且那里很危险,非法武装猖狂,谁能保障你的安全呢?你愿意白白送命吗?……我提醒你,按照泰国法律,游客过境滞留是违法行为,要坐牢的。”导游警告我说。他像个胸有成竹的阴谋家,将我的满腔希望变成一片焦土。
  我失败了,只好夹着尾巴沮丧地返回座位。同伴继续睡觉,打呼噜的依然打着呼噜,车内空气凉爽,车外阳光依然酷烈,天地间腾起一片金灿灿的火焰,可是我却遭遇失败!我早已睡意全无,笔会对我索然无味,我的全部思维和情绪都被那个可恶的金三角牢牢占据。金三角像座云雾缭绕的金字塔矗立在我心中,那里才有最美的人间胜景,令我心往神驰。我把腿尽量蜷曲起来,心里暗暗使足劲,就像运动员起跑那样:千里之行,始于脚下。
  我的全部目标是——闯进金三角!
  5
  一到帕塔亚,我就开始了寻找金三角线索的艰难工作。伟大目标始于脚下,这是我的经验,导游卢先生是个热心人,他答应帮助我。
  我的方法非常拙笨,见到华侨就用中国话同他攀谈,因为在泰国,华侨非常之多,很快我的工作初见成效。在帕塔亚一家商场,我偶然认识一位名叫梅琳的华人女孩,当时她站在一只专卖镀金饰物和佛像的柜台后面,我从她的肤色相貌立刻断定她不是当地人。果然她告诉我她就是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后代。她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已经过世多年,她父亲当过兵,打过仗,也做过生意,现在已经六十多岁,在金三角安享晚年。她还说像她这样的九十三师的后代,光在曼谷和帕塔亚就有数万人。
  最后这句话说得我怦然心动。
  一位开出租汽车的年轻华人,也是九十三师的后代,他答应替我联系他在金三角的朋友,我们互相交换了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
  几天以后,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辗转传来。导游卢先生告诉我,他的朋友替我联系到一个金三角国民党将军的儿子,那人原则上同意见我一面,但必须是我一个人。时间定在次日晚八点,对方派车来接我,地点在一家餐厅。餐厅店名位置均不详,据说在城外很远的地方。
  我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撞上好运气。
  千真万确,将军的儿子!那一天我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激动得寝食不安,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为第二天的神秘会面胡思乱想,一脑袋装的都是金三角故事,搞得自己精神很憔悴,像个神经衰弱的失恋者。我要单独采访的消息很快为几位笔会朋友知道,湖北作家邓一光同我要好,我们以兄弟相称,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老红军后代,写过《我是太阳》、《狼行成双》等激动人心的小说。一光很为我的安全担忧,因为身处异国,对方又是国民党后代,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测呢?我当然明白其中风险,万一对方设个陷阱,我就成了自投罗网的傻兔子。但是我坚持认为自己不具有遭暗算的价值。
  何况金三角诱惑实在难以抗拒,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见面时刻终于来临。那一天不凑巧,太阳还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风暴,渔船游艇都躲进避风港。不多一会儿,堆积在泰国湾上空的浓云挟带雷鸣闪电吞没了海洋和陆地,热带风暴像发怒的巨人大声咆哮,暴雨如注,天黑得像锅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来接我的是辆出租汽车,当地出租车都是那种不带棚的轻便“皮卡”(客货两用汽车),我后来体会,发明将这种汽车用于出租的人一定是个恶意的贩奴主义者,因为司机躲在驾驶舱里,客人则暴露在货舱,相当于货物。接我的这辆车,头顶只有半块帆布,于是我只好蜷缩身体听凭暴雨将自己浇灌成落汤鸡。
  汽车像只小舢舨,在风暴横行的公路河流里颠簸航行。车灯前面是一道由黑夜和雨帘组成的厚墙,十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我额头上哗啦啦淌着雨水,心里交织着无比紧张和不安。风呼呼响着,耳边的水声犹如大海波涛,我希望自己此时变成一尾鱼儿,或者干脆这辆车变成潜水艇,这样我们就不用艰难爬行而在风暴的河流中畅游。其实我并不在意大雨带给我的狼狈,恰恰相反,我喜欢这场热带暴风雨,这种特定氛围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说的开头,所以我坚持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我想,如果以后采访成功,故事得以展开,我一定要这样开头:“一场可怕的热带风暴来临了……”
  汽车在我的胡思乱想中终于停下来,路边有了几星灯火,隐约能看见几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点多钟,也就是说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路程。司机是泰国人,他从驾驶舱匆匆摇下玻璃,探出头来说句什么,指指那幢大房子,意思是让我下车。因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没有任何可资辨识的建筑物或者路牌标志,其实我一路上都在努力辨认方向,但是没有任何效果。我看见那幢大房子声息全无,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于是心情再度紧张起来,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来。司机不耐烦地敲着窗玻璃催我下车。我不敢再犹豫,因为我毕竟站在命运的门口,命运就像班车,错过不再回头。
  出租汽车开走了,尾灯一闪一闪,很快消失在水雾和黑暗中,我独自站在空地上,面对灯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这是一道地狱之门,是布满荆棘和烈焰的炼狱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
  我在心中轻轻呼唤:金三角,我来了!
  6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厅,不知道为什么远离城市村镇,而且早早打烊关门。大门留下一道缝,不知道是不是专为我这个不速之客准备的。屋子空间高大,亮着一只昏黄的灯泡,像座
  帝王陵墓。一个人远远站在大厅深处,他倚着柱子,抱着手臂,像个石头雕塑。我想他应该就是这家餐厅的主人,金三角某国民党将军的儿子。
  我同他互相对视几秒钟。
  我感到时间无比漫长,这是一种奇特感受,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的父辈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国土上,但是现在我们却好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隔着漫长的历史鸿沟,陌生而好奇地打量对方。
  他有三十多岁年纪,身体粗壮,皮肤黝黑,头发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不大喜欢他的那双眼睛,那是一种我很少打交道的陌生眼睛,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钻头,在我身上狠狠地钻出许多洞来。这双眼睛让我联想到国产电影里那些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和黑社会的打手。金三角当然不是礼仪之邦,那里盛产世界上最大量的毒品,却从不生产文化人。
  我向他伸出手来,他却没有响应。
  “我听说你对金三角很感兴趣,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他打破沉默。
  我看见他皱起眉头,好像我到他这里来讨饭的,毫不顾忌我浑身湿透,用一种不大耐烦,听上去硬邦邦的云南地方话说道。我心情有些紧张,脸上的肌肉发僵,因为我们绝非一路人,况且我们彼此对对方一无所知。关键是我无路可走,我必须打消他的敌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计划写一本书,是关于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访金三角和美斯乐的各种人物,包括蒋残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误,连忙改口说:“唔,国军,就是包括九十三师官兵在内的全部历史。”
  他没有理会我的口误,紧盯我问:“你为什么单单对金三角感兴趣?谁派你来的?”
  我暗暗笑起来,心情反倒轻松不少。我感到这位主人其实很幼稚,他对文化人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感到恐惧。于是我平静下来,介绍自己身世经历,比如已经出版多部关于国民党抗战的长篇作品,不仅国内轰动,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评如潮。我父亲参加过抗战,高中未毕业就投笔从戎,参加著名的中国远征军,从印度、缅甸浴血奋战打回国内,直至抗战胜利,云云。
  “……所以金三角历史,或者说九十三师的历史一直为我所关注,这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个分支,至今仍属空白。今天我有机会来泰国,有幸遇上你,我想这是我的运气。我的目标是进入金三角采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一经自我介绍,我的自信心大增。对方则一直抱着手臂,目光中充满警惕和怀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说谎。
  “……你应当相信我,现在中国改革开放,台湾人到大陆投资做生意,天下华人是一家,还有什么必要搞对立呢?……我打算进金三角采访,就是要把这段中国人的历史告诉所有的中国人。”他不表态,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销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并且来自曾经意识形态对立的中国大陆,你有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内让国民党将军的儿子消除怀疑呢?但是我在泰国停留时间短暂,如果我不能说服眼前这位主人,今后我还会有机会吗?
  “如果你不相信我,为什么愿意见我?”我绝望地问。
  “我对你们大陆作家感到好奇。”他简短回答。
  时间在僵持和毫无希望的气氛中飞快溜走。我看看表,三小时过去了,我们的谈话没有进展,我们的关系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隔着厚厚的坚冰当然什么也无法交流。主人常有电话或者什么事出去,丢下我一人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偶尔也有些穿黑衣服的人借故过来,一望而知是些年轻华人。我想他们应该都是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后代,他们显然出于好奇,想看看我这个大陆来客。但是当我向他们微笑,试图同他们攀谈时,他们立刻绷紧脸走开了。我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无计可施,眼看失败一步步逼近,
  我简直快要痛恨起自己来,莫非我注定像导游卢先生所说那样,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绝望之中,我决心孤注一掷,我下这个决心是因为我还有个重要砝码。我所以没有一开始就使用它,是因为我对它的正负效果没有把握。既然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我也只好一试。我对主人说:“你知道我这个大陆作家为什么对金三角历史格外关心吗?
  告诉你,除了我父亲当过远征军外,我母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台湾很出名,她就是蒋纬国先生的原配夫人石静宜女士。”
  其实我说出这些话来实出无奈。我本性不愿意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像个沾沾自喜的无耻小人,让别人感觉我像个台湾的什么皇亲国戚。我迫不得已将显赫的台湾姑婆抬出来,拉大旗作虎皮,目的当然是急功近利,为了敲开金三角之门。
  我欣喜地看到这枚炸弹扔出去有了效果,主人果然吃了一惊,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先是茫然,惊讶,望着我合不拢嘴,仿佛没有了主意。随后便有些紧张,眼睛不再望着我,而是看着地下,仿佛在思考对策。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对我说:“我不能相信你的话,谁证明你的话不是撒谎呢?”
  我说:“你不难了解呀,蒋纬国先生还活着,石静宜的亲属还在台湾,我负责提供地址。”
  他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看见他眼睛里敌意的城墙又筑起来,炸开的冰层又渐渐合拢。他说:“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除非你能证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么证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开也不能让他相信啊!我仇恨地盯着他,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关键时刻,我灵机一动,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7
  我空洞的大脑就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灵感的火花的。我想起一个叫曾焰的女作家,从前也是云南知青,在边疆插队。她现居台北,我们是朋友,互通长达数年的书信,但是从未谋面,没有通过电话。我是从曾焰的小说中认识她的,知道她曾经在金三角流浪达十二年,到过许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乐和满星叠。金三角很大,像大海,一个人的命运很渺小,像小舟,或者随波逐流的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来,是因为她在金三角的职业是教师,教过许多年书。我对这位主人是否认识或者听说过曾焰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焰是我惟一的救命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紧紧抓住它。
  我说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见他粗壮的身体动了动,像一堵结实的大门受到猛烈撞击。他盯着我,嘴张得很大,一脸的困惑表情。但是很快他就高兴起来,眼睛发亮,那张多肉而令人生畏的脸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他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放声大笑,中气灌得很足。他说:“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师,作家!……我为哪样不记得她呢?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们兄弟五人寄放在学校她家里念书,真是难得啊!……说实话,我今天还能认几个汉字,写几个汉字,都是曾老师教育的结果啊。”
  我的心先是紧张地一抖,随即落回原处,快乐地大跳起来。
  感谢命运!
  多年来,当我与曾焰隔着海峡海阔天空,在书信里架起思想和友谊的桥梁,我从未想到这位同龄人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充当我命运的领路人,帮助我获得打开金三角大门的金钥匙。一个共同的朋友就像一根导线,将绝缘的电流接通。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闸门打开,积蓄的洪水倾泻而出。接下来我提出深入金三角采访的要求,丰先生(这时我知道他姓丰)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长的金三角人,国民党残军第三代,从小当兵打仗,给大毒枭坤沙当过副官。他父亲为原国民党残军第五军三十师上校师长(不是将军),现为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先生告诉我,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以来,在金三角已经自发形成数以百计的汉人难民村,栖息、繁衍着数百万没有国籍的中国难民。
  丰先生对我说,他此生最大心愿是办好两件事,一件是为中国难民解决国籍问题,因为他们至今多数人没有国籍。另一件就是办学校。“……哪怕今后把财产变卖了,也要回金三角办学校,让我们汉人后代有机会受教育。”丰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沉重。
  我却像挨了一颗炸弹。
  金三角!数百万……中国难民!丰先生千真万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理解难民的含义,是指大陆解放时逃过国境的原国民党军队以及其他各种人员,这个庞大数字像核辐射一样灼伤我,它大大超越我的想象力,把我变成一个目瞪口呆的傻子。
  民国三十八年(1949)至今已经半个世纪,这些中国难民部落在金三角这片蛮荒之地怎样生存?怎样融入当地社会?他们同金三角其他民族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金三角这个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的情绪随即变得亢奋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幸运的探宝者,远远看见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着许多迷人的历史碎片,碎片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神秘光斑,我相信为数众多的宝藏还隐藏在厚厚的夜幕和迷雾后面。一想到令人陶醉的成功景象我就心跳气促。我坚定地对丰先生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海峡两岸中国人错过许多彼此认识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条件成熟了,我明确表达我将在近期内采访金三角的愿望和信心。
  告别时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中还在洒落稀疏小雨。丰先生亲自开车送我,他表示愿对我今后采访提供必要的帮助,至于哪些帮助他没有细说。
  回到下榻的宾馆已是次日凌晨,几位朋友竟没有睡,正为我通宵不归着急,此情此景令我心里感动了好一阵。
  8
  1998年初秋,也就是距离泰国笔会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天空堆集着厚厚的阴云。早间新闻说,长江流域的抗洪斗争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国企改革攻坚战又将拉开序幕。这天我独自一人,背负简单行囊,踏着稀疏的落叶来到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妻子把我送到入口处,她脸上每根细小的皱纹里都写满担忧,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如果采访不成也没有关系,人回来要紧。这句关爱之语令我心头布满阴霾。
  空旷的停机坪,飞往曼谷的国际航班已经发动,我的心情也同停机坪一样空荡荡的。一位美丽的空中小姐站在舷梯旁向旅客致意,我看见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着露珠一般晶莹的光泽。空姐轻声对我说:“欢迎您,先生。”
  我停住脚,问她:“过几周返回还能看见你吗?”
  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是的,我一定还在这里欢迎您。”
  我心中有一缕明亮的阳光透进来,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十年前,我为写作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向有关部门及国外学术机构基金会发出无数申请报告,希望获准前往缅甸印度进行实地考察、采访和收集战争素材,并期待获得部分采访经费。不难想见,这些申请报告石沉大海,我至今没有收到哪怕一个“不”字的答复。当然也不能全怪别人,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业,谁叫你自己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和条件呢?谁叫你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或者组织身上呢?
  如今,我可以扬眉吐气对天下人大声宣布:我,邓贤——选择了行动!我,一个中国作家跨出国门,奔金三角来了!尽管到国外采访还是一次陌生经历,对于我这个自费外出语言不通的中国作家来说,漫漫长路,异域险境,毒品王国,敌视对立,许多无法想象的困难和障碍在前面等待我,但是我仍然信心百倍!
  我曾经有幸见过一位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他为写作二战文学巨篇《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足迹几乎遍布欧、亚、非大陆数十个国家。我钦佩美国作家非凡的勇气和能力,他们用文学传达个人对于人类命运的强烈关注和思考,可是我们中国作家为什么走不出国门,用我们的文学去关注世界和人类命运?
  虽然我的脚步姗姗来迟,采访初出茅庐,但是它毕竟属于我,一个中国作家的行动开端!我为此内心充满勇气和激情。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上帝啊,只要你抛下一根丝线,我就能爬上月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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